103房客: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恶人

发布于 2021-12-20  392 次阅读


103房客: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恶人(修订版)

黄XX 子夜旅馆 2017-09-20 12:43

103

房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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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经凌晨三点,却还没来客人,我只好坐在火炉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。是的,虽然旅馆破旧,虽然待遇极差,但我依然是一个有智能手机的正常男青年。我喜欢看新闻,总觉得新闻都是奇闻,比如这个,一老人当街碰瓷,成功讹到二十块钱后载歌载舞;还有这个,一男子开车出车祸,事故前一分钟曾与副驾驶乘客发生争吵,将其推出车外;这个就属于主动找事了——宝宝又找了一个帅气男助理,明摆着要搞个大新闻……此时,风铃响了,推门进来一个满脸风霜的年轻人,他穿着一件油腻的风衣,背着个黑色大琴箱,看起来像是个流浪歌手。“你好,要住店吗?”“……住吧!”“如果有离奇故事可以分享,住店可以不用花钱!”“……我能给你弹首歌抵店费吗?”“那你还是掏钱吧!”“……那我还是讲故事吧!”他脱下琴箱,坐了下来,伸出手在火炉上烤了烤,抬眼看我:“可……我并没有什么故事。”我笑道:“别谦虚,流浪歌手哪能没故事!”他望着火炉,眼神一阵短暂的失焦后,开口问我:“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是个恶人?”好在我久经江湖,面对此等辛辣的问题,从容答道:“无时无刻不觉得!”一般来说,一句话里超过三个否定词就能把人绕晕。可惜他很聪明,并没有深究这句话,而是开始了自己的讲述。

2

“我叫徐子风,如你所见,是个卖唱的。之所以走上这条路,都是因为徐峰。”我随口问道:“徐峰是你的吉他老师?”他沉默了片刻,说:“……他是我爸。”“徐峰是一个典型的混蛋,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县城横行霸道,吃喝嫖赌,恶名出尽,可没人敢治他,因为徐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,族人遍布商界与政府机关,而我的母亲贺玉本是个善良本分的好女人,却被贺家以家族联姻的名义嫁给了徐峰。”我有点惊讶:“什么年代了还有家族联姻?”“因为我们那边多山,而多山就多树,不少人靠做木材生意发家致富,贺家便是其中之一。贺家想要把木材生意做大做强,就必须交好把持着林业局的徐家。徐峰从娶进我妈的那天起,就没爱过她。但是迫于贺家财力雄厚,头几年对她倒也算客气。可谁能想到,在我两岁那年,当地遭了一场灾害,所有的树都被一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虫给吃空了。贺家黑着心将一批又一批的坏木材当好木材运了出去,他们满以为只要花钱打通了层层关节,就会相安无事,结果这批木材被人买去做建筑工程,第二年,房子还没建好呢,就塌了,死了十几个工人。这成了大事,政府下令严查,查到了贺家,不光罚了巨额的赔款,我外公和两个舅舅还判了三十年。当然,给了这批木材加工许可批文的徐家自然也没能幸免,所有在政府机关的徐家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拔出。这件事让徐家元气大伤,让贺家直接完蛋。从此以后,徐峰对我妈原形毕露,开始了无休止地折磨。只要一有事情没做好,便是一顿暴打,甚至于把家里的佣人都辞了,让我妈每天去干佣人的活。他不仅不喜欢我妈,还怨恨她,怨恨整个贺家。最可恨的,是我妈自己也觉得有愧于徐家,结果挨打挨骂忍气吞声过了二十多年。”

我说:“所托非人,确实很悲惨,但这跟离奇扯不上边吧?”徐子风点点头:“我的故事确实不离奇,但……就让我忏悔一下吧,故事并不长,大不了讲完我就走。”

3

“我在这种家庭里长大,从小耳濡目染的是徐峰的暴力、粗俗、市侩,却又被我妈教育要隐忍、善良、大度,两种冲突的价值观让我变得格外反叛,我打小不爱学习,整天逃课去玩,后来迷上了音乐,便买了好多的磁带和CD,但却被徐峰付之一炬。徐峰对我的态度特别奇怪,他可以允许我成为一个学习好的人,因为这能让他有面子,他也可以允许我逃课打架在外面混,因为这让他觉得像自己。但他决不允许我搞音乐,因为他觉得只有娘娘腔才搞那玩意儿。”我插话:“大男子主义吧,极度以自我意识为中心。”“对,但我不在乎,因为我妈理解我,支持我。我爱我妈,可我又恨她为什么不带我脱离苦海。我上高中时,我妈偷偷给我买了一把吉他,让我放学校,要是给徐峰看见可不得了。我开始在学校练琴,并在一次校文艺联欢会上拿到了最佳歌唱表演奖。我高兴坏了,拿着玻璃奖杯一口气跑回了家,想给我妈看,但没想到我爸在跟他的几个老兄弟喝酒,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我,让我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看。我没理他,跑进了我妈的屋。我妈接过奖杯还没来得及高兴,身后的门就被踹开了,徐峰满身酒气地走过来,一把抢走奖杯,瞄了一眼,就直接扔地上摔了个稀碎。‘你……怎么能这样,这是小风努力得来的荣誉!’在我的记忆中,这是我妈第一次大声跟徐峰讲话,徐峰也愣了一秒,反应过来之后反而露出了笑容,他把手里的烟一丢,一把拽起我妈的头就往墙上撞!砰砰砰地响,几下我妈脸上就淌开了血河。我急红了眼,想上前拦住比我高一头的徐峰,却被身后他的两个老兄弟给拧了起来,我发疯地叫喊与挣扎,但毫无作用,吃了几记重拳之后,就被丢到了门外。他们把门锁了起来,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!我在门外正心急如焚,突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:‘哥哥哥哥,快放火呀,把他们烧出来!’我一想,对,把这群流氓烧出来,于是赶紧搬来了一桶家里储藏着准备售卖的煤油,将其全泼在了木门上,油是好油,木是好木,一点就着,火一下就起来了。我怕挨打,在他们出来前赶紧跑到了同学家里去避风。结果第二天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,当时鼻青脸肿的我妈悄悄找到我,塞给我一笔钱,叫我赶紧逃。我问为什么,我妈说昨晚我把大半个房子都点着了,还往门锁里塞了牙签,让徐峰和他的两个老兄弟差点烧死在里面。虽然没烧死,不过其中一个老兄弟被烟雾熏瞎了眼,另一个烧坏了脸。现在他们到处找我,扬言要弄死我!我明白自己闯祸了,那两个人也是徐家家族里的,一个占有县城的大部分餐饮店股份,一个占有县城大部分网吧的股份,十多年前,徐峰还管着林业局的时候,他们都是跟在徐峰屁股后面的小弟,如今时代不一样了,餐饮和娱乐业在县城发展迅猛,徐峰做事反而要看他俩的脸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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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就这样从老家跑了出来,十五岁,什么也不懂,什么也不会,身上只带了把吉他,跟我妈塞的一千块钱,钱三个月就花完了,最后流落街头饿得不行了,开始尝试卖唱,想不到还真有人愿意给钱,于是这一唱就是六年。“这六年里我走过了很多个地方,就是没回家。不过我一直跟我妈有联系,最初是信件,后来用电话。我因此得知了徐峰因为大火的事情被家族所孤立,境况越来越糟,也得知了徐峰对我妈的虐待愈发变本加厉,因为他变穷之后老觉得我妈私藏着贺家最后的家产。“我不停劝我妈跟他离婚,但我妈总说再等等。直到今年,我妈终于下了决心,而徐峰那边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意见,只是说想在离婚前见我一面。我让我妈转告他,我不会见他。结果我妈突然打电话过来说,婚离不成了,他查出了肝癌。我说那是他该,什么癌都得离!我妈说,徐家那边的人不准她离,要她好好照顾他。”我忍不住再次插话:“所以说,徐峰已经成为了徐家的一个弃子?没人想为他负责任,所以逼迫你妈担着?”徐子风笑着点头,可是这笑却收不住,笑得脸部都开始抽搐:“哈哈哈,他总以为他牛逼,其实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个傻逼!”我忙拍拍他的肩膀:“平复一下,咱不激动,不激动!”“……我妈说徐峰活不了多久了,而且现在县城早把当年火灾给遗忘了,让我回来看看。那天我挂了电话坐在地下通道里弹琴的时候,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:‘帮他们解脱吧,解脱吧!’于是我决定回去。“我坐了很久的车,来到了县城所属的市医院,阔别六年,再次见到徐峰,我还是觉得讨厌。好在我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,他也没有多少欣喜。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:‘风子,爹可被你害惨了!’我本来想笑,可一想到我妈还在县城四处奔忙筹借化疗费用,实在笑不出来。“‘那女人哪有钱,贺家早没了,你扶爹起来,爹去弄钱!’徐峰似乎有读心术,这样跟我说道。我反问:‘你能出院?’他说:‘该治的都治了,就剩下化疗没钱做了,怎么不能出?’于是我便帮他办了出院手续。“他还是那么高傲,一瘸一拐都没让我扶,还走到路边拍了拍一辆黑色小车的顶,说:‘爹前年买的,怎么样,气不气派?’见我不答话,又问我这些年学没学会开车,我还是没答话,但是坐进了驾驶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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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市医院离县城300公里,不算近,而且有一段盘旋山路,所以得开五六个小时。出院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,开到一半,天就黑了。车在盘山公路绕着,身边的徐峰居然反常的安静。“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汗,我转头看他,四十五岁已经半头白发,但满脸的横肉依旧写满了当年的嚣张与狂妄,他可能感到疼痛,所以才没有讲话。“我问他:‘这些年来,你有后悔过吗?’“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:‘后什么悔?’“我说:‘比如你对我妈……’“他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:‘我对她有什么可后悔的,都是她自己贱的!’“‘有些混蛋,不会因为结婚生子后,就能摇身变成仁夫慈父……有些坏是根植在心底,渗透骨髓的……让大家解脱吧!解脱吧!’我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回荡,手汗愈发的大了。“终于,前方一个拐角处山石格外突出,我一闭眼,用力将方向盘往旁一打……待我醒来时,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,这突出的尖锐山石将副驾驶整个穿透,神都活不了了。”我握着铁架的手一抖:“你是说,你把你爸弄死了?”徐子风点点头,许久都没说话,直到我打了一个哈欠。他有些诧异地抬头,问我:“你难道不感叹或者批判一下人性之恶吗?”我一脸懵逼:“感叹谁,徐峰还是你?”“都行啊!”我摆摆手:“不好意思啊,咱子夜旅馆并不是吸收或者输出价值观的地方,只听故事,不作批判。”徐子风低下了头,似乎有些落寞。我问她:“你是不是感觉少了丝复仇的快感?”他抬头问我:“你什么意思?”我忙说:“不要紧张,我没别的意思,我就是想问问,报了当年血海深仇的你是否开心?”徐子风摇摇头:“谈不上血海深仇,我只是想让我们都解脱!”我没回他的话,而是继续看向徐子风头上那张惨白女孩的脸。

6

这个女孩看起来只有十来岁大小,却成为了寄生灵——寄附在跟自己有渊源的活人身上,一开始只能与宿主对话,之后会慢慢与宿主心意相通,久而久之,将难分人鬼。

女孩眼眶黝黑深邃,似是没有眼珠。黑洞上面的两轮弯眉微皱:“你居然能看见我?”我指了指火炉:“这个火,还不错!”徐子风点点头:“是还蛮暖和!”女孩眉头更紧: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我一脸无奈:“抱歉,我也不清楚。”徐子风终于察觉不对,开始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看。女孩脸露凶气:“你想用这火把我消灭掉吗?”我赶紧摇头:“不不,我本质上只是一个打工的,每晚发发钥匙罢了!”说着将103房间的钥匙甩过去,徐子风一把接在了手中。他问我:“你到底在跟谁说话?”我说:“当年那场工程事故的始作俑者,有的还在牢里,有的已经被你杀了,你也该放下了!”徐子风愈发莫名其妙,但他张了张嘴,却又没有再说什么,而是慢悠悠站起身,提起琴包,走到里间走廊,找到103房间,将钥匙插进门锁开门。在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,他头上那张女孩脸突然看向我,嘴角上扬,露出一抹冷笑。我打了个哆嗦,向火炉靠了靠,吐槽道:“小姑娘还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呢!”我掏出手机,滑到之前看过的新闻:“一男子开车出车祸,事故前一分钟曾与副驾驶乘客发生争吵,将其推出车外。结果乘客无碍,驾车男子当场死亡,身体被山石贯穿!据调查,驾车男子为乘客亲生儿子,离家多年,刚刚返乡便遭遇不测……”往下滑,是一张模糊的事故现场照片,歪曲的车体里全是血肉、碎石与玻璃,车的后排放着一个黑色的大琴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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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回到柜台前,翻开账本,写道:103,徐子风。我想到,传说人死后,记忆会出现混乱,灵魂会选择性忘却一些事情,比如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,比如临死前违背本心的行为,他们依旧在这个世间飘荡,心怀执念或愧疚。我叹气,在下面写道:所谓故事,乃故人之事,而所谓故人,便是死去之人——自问恶者多为善,揪心恶念恶行,无法超脱;自誉善者多为恶,所犯利己业障,而无觉无愧。

合上账本,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——是寄生灵居然不知道徐峰没死不合理吗?小女孩寄生在徐子风身上已有六年之久,早已经达到与他心意相通、难分你我的地步,徐子风出车祸死后,选择性遗忘掉自己死前曾把徐峰推出副驾驶室的事实,照理说已经趋于同步的寄生灵也会遗忘是没错的。

还是说当年贺家卖出去的那批坏木材出的工程事故里死的都是工人,没有小女孩?但罹难的工人里肯定有人有女儿,也许有的家庭因顶梁柱死掉而绝望,妻女投河也不是没有可能。这也算不上漏洞,那么到底是哪一点让我觉得有问题呢?还没想明白,突闻一声鸡叫,我赶忙抬眼看,已经有明亮天光从大厅顶端的明瓦漏下,说明天已经亮了。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初面试时老头的警告:鸡鸣不下班,工资扣光光!糟了,得赶紧回地下室。我刚拔腿,却听见风铃一阵急响,砰,旅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。我转头,只见一个弥散着晨露寒气的姑娘走了进来,她扎着利落的马尾,披着件黑色夹克,下身是紧致的白牛仔裤,脚上踩着双棕色长靴,再被栗色的长围脖一点缀,英伦范十足,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,导致看起来像是小了一号的劳拉。她的五官很精致,却没长开,应该年纪不大,但偏偏脸上一副傲慢神情,眼神更是流露出一种对这世间的沉沉厌倦。应该是一个中二病晚期少女,我抬手朝她打招呼,可“你好”的“你”字刚出口,她就闪到了我身前……对,是闪!不是走!七八米的距离一眨眼就过来了!这丫头会瞬移!!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,整个人傻在当场。而她却从身后掏出一根棍子,高高举起,然后……我的世界伴随一记剧烈的疼痛瞬间黑了下来。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就你这可怜的智商,到底是怎么当上守夜人的!”不知是思维在黑暗中更加敏锐,还是被一棍子敲醒了沉睡的智商,我终于想明白了关键:事情有两个最大的不合理之处:第一,如果徐子风最后关头放弃杀徐峰,那么他最后为什么还要去撞山石?他根本就没必要死;第二,寄生灵只寄生在活人身上,既然徐子风已经死掉,那他身后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寄生灵?因此,最有可能的原因是——那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寄生灵,而是复仇恶灵,她不是当年坏木材工程事故罹难者的家属,她一直知道徐峰没死,甚至有可能是她故意操控徐子风将徐峰推出去的,她的复仇目标从来就不是徐峰,而是徐子风!我的意识愈发模糊,脑海中最后闪现过的三个画面:女孩嘴角上扬一副胜利者姿态的脸……那个一直没有打开过的黑色大琴箱……徐子风用躲闪的眼神问道:“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是个恶人?”

子夜不哭
最后更新于 2021-12-20